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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量国何轻

    熊应庚乖乖地去外公家里偷袈裟了——那当然也是新阳伯的一次站队。

    新阳伯的长子,熊应庚的舅舅吴宗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竟然把整个世家团体的权力,伪作他自己的声势,竟敢公开践踏整个平民阶层的希望。他的人生希望反被扑灭,是理所当然。

    围城要围三阙一,压榨也不能不给盼头。你不给希望,就会迎来生命燃烧起来的最激烈的反抗。就像楚国新政,要大革朝治,却也不会像文景琇一样将世家赶尽杀绝,他这个狱中归来的太子,所表达的善意,就是国朝予世家阶层的希望。

    熊应庚差不多继承了他那个废物舅舅无知的部分,竟然觉得东宫空悬,每个人都有希望。他以为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那么安分守己,都只是不思进取呢!

    但废物也有废物的价值。

    就好像吴宗本这样的废物,当年引起巨大朝争,险些撕裂朝堂,让很多人第一次正视楚国自太祖时期延续下来的痼疾。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国朝改制的导火线,此后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爆竹声。

    而熊应庚这样的蠢货,最适合捉来作刀——甭管锋不锋利,出鞘很快就对了。

    相较于吴宗本和熊应庚,吴守敬却是个聪明人。谈不上大智慧,但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能够懂得自己的站位。

    这就足够了。

    有皇帝父亲的全力支持,把握天下权力,对熊咨度来说,不是一件太有难度的事情。但也要做得漂亮才行,要让人们挑不出毛病。

    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春闱?

    他不是考给他的父亲看,是考给天下人看。

    他要证明他最适合那个位置。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就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大楚太子和大楚国师坐在车里不言语。

    沉默的时间,大约延续了一篇默颂的经文。

    大楚太子想着他的天下,大楚国师想着他的家。

    苦性师叔……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净礼脑海中并没有印象。

    苦性死的时候他当然已经记事,但还未被师父收归门下,还没走上那个名为三宝山的小土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据说与师父最要好的师叔。

    悬空寺里也从来没人提及。

    苦性死了,就好像没有存在过。

    师父也是不曾讲的。

    净礼也是直到师父死后,才开始问为什么。

    师父为什么收自己,为什么收左光烈,为什么收小师弟。

    三个问题,或许有一个答案。

    小师弟身世凄苦,故乡都没了。自己也是个孤儿。只有法号“净鹅”的那一个,或者还有线索存在。

    于是来到楚国,于是查到师父当年为什么来楚国——

    苦性师叔死在南域。

    死在道历三八九九年,楚国的角芜山。

    这个线索,得来并不简单。

    净礼不是一个很懂得调查的人,所以过程格外艰辛——小师弟曾经是非常优秀的青牌捕头,肯定很擅长这个,但他不想让小师弟知道这件事。因为小师弟已经很辛苦了。也因为靖天六友在天京城的宣称。

    但苦性的线索,仅止这一条。

    净礼独自沿着这条线索查了很久,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好像没人知道苦性为什么而死、被谁杀死,没人清楚那年的角芜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年的角芜山相关历史是一片空白,被人为抹去。

    直至来到酆都鬼狱。

    熊咨度找出了楚国皇室所藏的秘卷,详述当年的角芜山事变——那实在是非常复杂的一段历史。

    涉及景、秦、楚三方霸国,后来南斗殿、悬空寺和书山也卷入其中,是一场罕见的大混战。

    那是景国伐卫战争后的第二年。

    腾出手来的景国,再次布局南域。

    星巫诸葛义先在角芜山全力出手,强势镇压局势,正面轰退北天师巫道祐。用楚国秘卷上的话说,是“挫败景方阴谋”。也是在那一次,嬴武强势展现手腕,令景国欠下人情……

    如此种种,净礼看不明白,也不愿看明白。

    他只看到,苦性不是楚人杀的。

    也并不死于任何一个他方势力之手。

    杀死苦性的人,是一个他靠自己永远都想不到的答案。乃上一任悬空寺方丈——

    悲怀!

    也就是苦性的师父。

    上任悬空寺方丈悲怀大师,一共收了五个亲传弟子,从大到小,他们分别是——

    苦命、苦觉、苦谛、苦病、苦性。

    苦性身死,苦觉浑噩,剩下都是悬空寺当代的核心。

    一掌降龙院,一掌拈花院,还有一个是当代方丈。

    悲怀活着的时候,号称“当代佛宗”,其名不副。至少这收徒弟、教徒弟的本事,绝无仅有。

    事到如今净礼仍不知悲怀为何杀苦性,楚国方面也想不明白,秘卷上的记载,只归结于悬空寺“内讧”。

    甚至于悬空寺和尚来到角芜山的目的,也不与景国人相同。他们根本不是同路。

    他们的目的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表露。

    就好像苦性和悲怀一前一后来到角芜山,就只是为了在此大战,直至一方杀死另外一方。

    其他人都成为这场师徒相杀的看客。

    苦性死前所披的袈裟,几经波折,最后落在新阳伯手里。

    其上或许有苦性身死的答案。

    或者至少是个念想。

    那毕竟是被骂作“六亲不认”的师父,曾经最在乎的人。

    那么净礼也在乎。

    “我这个弟弟,太蠢了。”熊咨度忽然说。

    梵师觉没有吭声,他早习惯了熊咨度的自言自语。

    “他也不想想。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就只有他敢站在我面前,蹦来跳去?”

    “因为只有他最蠢。他被打得少了,尚还不知疼。”

    “但在聪明人遍地都是的大楚帝国,蠢货很值得珍惜。”

    熊咨度又说道:“今天的皇极殿里,会展开最后一轮对阻碍新政的顽固力量的清洗。”

    这平淡一句话所代表的风雨,实在难以完全勾勒。那填塞殿堂的周天大员,今日之后不知星陨多少!

    “因为我刚刚出狱,并且公开表示暂不对朝政表态,要多听多看而后再言,所以此事与我无关。但在场就是姿态,无论如何都会被打上烙印,所以我提前离开。”

    熊咨度正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在朝堂上:“下次大朝我就会真正在场了。正位太子的我,必须要有立场,必须有所表态,我会挽救一些值得挽救的世家力量——小和尚,政治是这世上最肮脏的游戏,我向你解剖它的本质,映在你的镜中,想看你变成黑的琉璃,又希望你不要如此。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情?”

    梵师觉看他一眼:“我们早就说好了,我们都是在修行。”

    他持他的琉璃心,他握他的天下权。这对狱友的确是在牢中就说好,彼此验证彼此的修行路,互相帮助,一起前行。所以熊咨度才会这么认真地跟梵师觉分析这些事情。

    熊咨度看他一阵:“你可真认真!”

    梵师觉不说话。

    熊咨度也早就习惯了这和尚时不时的沉默,自顾自又说道:“熊应庚如果在场,被打上了烙印,他绝对扛不住那股顽固力量的反噬。甚至他很可能愚蠢到在朝堂上有所表态——为了讨得父皇的欢心,或赢得政治声望。”

    “我在救他的命。”

    “我救他的命,不是因为他对我来说还有用,用他做点什么只是顺便的事情。而是因为,这样会让我父亲稍得慰藉。”

    “很奇怪吧?”

    熊咨度悠然道:“我父皇要杀他。要帮我来杀他,并且刀子已经落下了——但心里却希望我来救他。”

    梵师觉想了一会儿,说道:“他爱你,但熊应庚也是他的儿子。”

    熊咨度道:“他爱这个国家。无论什么与之相比,都嫌太轻。”

    梵师觉说:“你不用和这个国家相比,你和这个国家在一起。”

    熊咨度哈哈大笑。

    笑了许久,才道:“我们真的很合适。我的国师大人!”

    这句话已不是他第一次说。

    ……

    ……

    “姐姐,姐姐……师太姐姐。”耳边听得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已不是第一次响起。

    这帮新一代的少年天骄们,除了于羡鱼、卢野和龚天涯,剩下的都还是游脉境修为。

    游脉境力量所约束的传音,在强者云集的朝闻道天宫里,跟大喊大叫也没有区别。

    当然殿中求道者,没谁会特意关注小孩子的窃窃私语。

    此时殿中宏声,都是道的碰撞。修行者在漫长苦旅里砥砺出的思辨,在求道者眼中熠熠发光——菩提树下,哪来的闲趣呢?

    玉真有些烦了。

    旁人觉得的灿烂明朗,她只觉得聒噪。

    她不喜欢孩子。

    非常不喜欢。

    很多人或许都觉得,小孩子天真可爱,纯洁无辜。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成人对孩童的怜爱,几乎是生命的本能。这是种族延续的必须。

    她却认为,孩子是世上最残忍的生物。

    因为天真,所以残忍。

    “师太姐姐——”鲍玄镜小声地喊。

    玉真猛地转回头去,因为动作过大,引得周围几个人都不免看来。

    尤其是那个披甲的,好像很乐意看到小鲍吃教训。

    鲍玄镜眨了眨眼睛:“我对佛法有些好奇,尤其是洗月庵。你们修的是什么……佛……”

    按理说他这样的绝世天才,一旦对某个学问表现出兴趣,该领域的前辈都应该忙不迭地过来传道才是。洗月庵已经入世,谋求佛门第三圣地的尊席,开始拥抱人间烟火了。难道不应该尊重他这般注定前途光明的名门天骄吗?

    若有他这样的绝世天骄靠拢,甚至皈依,洗月庵何愁不能大昌!虚渊之当年还亲自写信让人去接重玄遵呢。

    但玉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闭上了嘴。

    玉真的眼睛分明妩媚,但眼神冷淡。脸上未施粉黛,唇却鲜艳,可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音道:“臭小孩,听清楚了——你要是吵到姜真君讲课,我会扒了你的裤子,打你的屁股,明白吗?”

    真奇妙啊。

    白骨道圣女威胁要打白骨尊神的屁股!

    “你不信?”玉真又问。

    鲍玄镜老老实实道:“我不说话了,师太姐姐。”

    玉真转回头去,继续看着天人法相。

    天人法相并未向这里投过来一次目光。

    但她知道,他都看得到。

    姜望走到今天这一步,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已知的圈子越大,未知的边界越广。

    比如他知道净礼已经成道,但不知净礼成道在何处。

    天道海啸持续汹涌,他失去了最直接的感应渠道。去信去问,小师兄只说,下次告诉你。

    比如他知道须弥山的普恩禅师这次也来了朝闻道天宫,但这个大和尚压根没来论道殿,直接去了藏法阁。

    普恩与苍瞑相似又不同,非要说的话,苍瞑是“自闭”,普恩是“避人”。总之都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

    比如他知道鲍玄镜和玉真的对话,知道白骨已临世,玉真即白莲。但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底下,白骨尊神和昔日的白骨圣女,有了接触!

    “世间之事,多不如愿,很多事情,由不得我。”

    越国龚天涯,说话做事并不像少年,过早地被风雪催熟。立在彼处,恭恭敬敬地行礼:“姜真君,昔日越君越相,多有得罪,而龚某无所知。宁不知姜真君,身感切肤,是否会有迁怨?”

    这是问道吗?

    这自然是道。

    因为他问的不止是自己。

    现在的龚天涯,失去了一个相对强大稳固的南境大国做坚强后盾,而有一处风雨飘摇的故土需要他尽早长成。

    当然外部和平是可见的。

    至少在现阶段,越国已经彻底失去了威胁,没有成为中域之卫国的可能,用不着楚国发动一场战争。

    “你说切肤之痛,是我白玉京酒楼的掌柜,险些碎剑越土。然越土是文景琇之家国,亦为白玉瑕之故乡,我是应该迁怨,还是应该迁爱?”

    姜望又道:“此心无怨,何以迁之?”

    “夫曰,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龚天涯剑眉朗目,是少年风姿,而眺望绝巅风采:“君既有力,又自怀名。当天下不可有忤我者,况越君无状无礼在先!真君为何无怨?”

    姜望道:“身怀利器,藏于鞘中。吾辈练剑二十载,收剑用一生!我辈享名又有力,当知性命何其重,宝剑虽利,不可轻出。”

    天人法相看着面前的少年,知其背负,又道:“越地多英雄!越宗高相有指教之谊,钱塘岁月有涤身之德,我虽登顶,无忘前事,前事并非只有恨。越地于我无亏欠,你龚天涯于我,更不涉其它,是今日问道之缘。”

    龚天涯长身如玉树,一拱手:“如此,固知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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