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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对抗

    煦暖阳光下园中花圃紫烟朱粉色彩绚丽,夹道旁温泉水声潺潺,花草从中几只雄性孔雀开屏搏爱,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一场春日幻梦。

    而风檀被匿在萧殷时高大身体投下的阴影中,男人强烈的侵略感以及无意间释放的威压,使她如临寒冬。

    萧殷时升迁左都御史之位已有五载,这五年并没有磨灭他做锦衣卫指挥使时的杀伐残忍之气度,反而使得这股气质愈发绵韧,仿佛印刻在了骨子里。

    风檀定了定心神,回答道:“下官劝大人将林晚舟归还红袖阁的理由有三。其一,朝廷律法严明,官妓隶属朝廷管辖,官员之间的私人交易与律法相悖;其二,身为朝廷命官,萧大人向来端正严明,谨于法令行事,若私纳官妓之名传出,则大人英明全失;其三,林晚舟身份与其他官妓不同,她是风有命之女,陛下不会不记得她,一旦问起,想必大人也不好交代。况且她如今尚未及笄,尚不宜......不宜接客。古人亦言,二八佳人,方是......破瓜之期。”

    萧殷时盯着风檀的脸庞看了片刻,薄唇扬起令人心惊的笑意,“好一张利嘴,好话赖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全了,我若不放人岂不就是为国不仁,为官不义,耽于美色,暗操独治?”

    “他说得有何不对?!”方才一直嘶喊的白衣男子啐出口中血沫,被两名侍卫重按在地上的头颅用力抬起,太阳穴两侧由于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眼珠突出,八艳风骨不在,整个人活脱脱得像是一只地狱厉鬼。

    这是帝京第一名伶,溯白。

    萧殷时抬手示意两名侍卫将他放开,溯白所受桎梏消失,脱力得瘫软在地,却又执拗地从地上艰难爬起。

    他的衣服上血迹斑驳,通身气质却像是洁净的白雪,眼瞳中承载着的光芒炽烈狂胜,那是对萧殷时无法磨灭的痛恨。

    溯白咳出一口鲜血,痛斥道:“萧大人无任何实证便同锦衣卫来园中残杀生人性命,逼迫我等从实招来,大人不是只手遮天又是什么?!”

    “倒真是个忠贞的仆人,”萧殷时嗤笑一声,“只是不知若是你知道了你主子早已将暗桩的信息出卖,还会不会替他卖命。”

    萧殷时俯视着他的双眼,大拇指与食指触上他的下巴,虎口用力时只听“咔”得一声,溯白便再合不上嘴巴。

    萧殷时指端掐在他的下颌处并未挪走,溯白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恐惧使他拼命地捶打推搡萧殷时的手臂,那只钳制着他的手臂像是钢铁练就,丝毫没有松开。

    他呜呜挣扎,浑身抖如筛糠,下方衣襟一点点被尿液濡湿。

    萧殷时无动于衷,漠然道:“在这唱了这么多年,嗓子也该歇上一歇。”

    说罢手起刀落,刀法精准地割掉了溯白的舌头。

    红色肉团被萧殷时随意用刀甩出,风檀猛然闭上眼睛,皎白的脸上被喷溅上数滴鲜血,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指甲狠狠掐在掌心中维持镇定。

    萧殷时接过下属递上来的洁净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净刀,“带下去,记住,别让他死了。”

    说罢他掀起眼皮看风檀一眼,似是笑了笑,道:“比起他,风大人更是好骨气,敢为官妓与我叫板。只是天下兴亡多少事,判官不辨言官辨,风大人是六科廊的言官,到底是侈谈为国,还是一心为红颜?”

    他顿了顿,又道:“本官做事自有本官的章法,风大人莫要揣骨听声,妄加评判。另则,风大人怎知是我强行将林晚舟纳入府中?强抢民女的事,本官不屑做。”

    刀尖锃亮,男人手执锋芒短刀一点点滑过风檀的衣襟,像是要剥开她的皮肉,最后刀尖停在风檀的心口处,“念在与风大人同朝为官的份上,今日我允你全须全尾地退,若再有下次,风大人怎么着也得留下点东西了,你说是不是?”

    男人温和的态度下是凛冽的杀意,风檀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招架得有些困难,“萧大人,或许此事另有隐情,下官心急没有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闭了闭眼,冷汗自颊边滑下,尽管受到了这么多的震慑,仍旧坚持道:“可林晚舟年纪尚小,不明事理,还请大人将她归于红袖阁。”

    冷汗滴落到地上,风檀猛然睁开双眼,眸中光芒凛冽,“若是大人执意要纳她入府,需先请旨陛下!”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冒犯萧殷时的权威,刹那间周遭景物好似全部褪|色,天地间唯有一高一低对峙的两个人影。

    萧殷时的短厉刀从风檀心口挪开,刀尖自心口指向喉管,停驻片刻逐渐上移,最终停滞在风檀颊边。

    男人漆黑深眸锁住风檀的双眼,语声凉而慢,“不怕吗?”

    风檀盯着萧殷时的眼睛,“怕。”

    萧殷时看着眼前少年又一滴冷汗从颊边流下,短促轻笑,“怕成这样也要救?”

    他说这话时刀身已微刺开风檀颊边皮肤,一道细小的血线从豁开的皮肤间透出,蔓生红梅霎时晕染在星辰云水间,女气从中生来,有种惊人的靡丽。

    风檀颊边染血,利刃贴肤凉度与男人沉重的逼迫感让风檀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可她与萧殷时对视的眼眸没有一点退却,惊惧的水汽凝在眸中亦不肯轻易掉落。

    她微微昂首,无畏双颊肌肤尽数暴露在萧殷时眸中,一字一字道:“大人不会明白,总有人,愿意拼着筋断骨碎,也要救出想保护的人。”

    萧殷时向来风雨如磐,如今他倾身看着少年似怯实勇的颤抖,眸中是一场酿了千年的雪崩。

    这样的固执,这样的......豁得出去,像一枝不肯弯折的青竹,嶙峋攀长,凌寒自曳。

    何其似旧时投路无门的自己。

    两人几息交错后,萧殷时缓缓撤下短刀,齿间溢出一声冷嘲,“风大人对她倒是痴情。”

    短刀入鞘,萧殷时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冷厉模样,“明日戍时,我会派人接你去见她。不过......”

    他回眸带有深意地看风檀一眼,“十二时辰之内,能不能带走她,看你的本事。”

    男人慑人气息远离,风檀劫后余生,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帝京龙潭虎穴,仅此第一役,她就被打得措手不及。她清楚的知道,萧殷时没有对她动手只是因为她头顶上还有一颗乌纱帽。

    官职再低也是官,萧殷时是臣非君,即便有想杀她之心也绝不可能在此处动手,所以风檀才不肯在萧殷时面前缄口。她若退怯,林晚舟会出事。

    林晚舟是先生的女儿。

    所以,她不能退。

    风檀在乡下的八年里是有一位先生教习她功课的,先生姓钟,私塾里大家都称呼他为钟先生。钟先生满腹经纶,大隐隐于市,教学生儒家之道,为国之道,为民之道,官场之道......也教他们男尊女卑,父权夫权不可侵犯。

    他从来都不是风檀真正的先生。

    风檀的先生只有一位,她是孝贤皇后以命换命救下的亲姐,是三朝元老风太师的长女——风有命。

    风有命生在世家大族,自小由两朝帝师风太师亲自教导,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史书奇谈、君子之道......风太师几乎倾囊相授。她从小在男权社会下接受的教育使她困惑,为什么男子可以饮马翰海、封狼居胥,可以朝堂论辩、拜相封侯,而女子则是笼中囚鸟、池中困鱼,一生困于后宅不得出?

    她在风太师所授书卷中明白这世间的制度并不公平,思想层面的顿悟让她激愤不平,为了与封建礼教对抗,她办女子学堂、女子学会,发表抨击男尊女卑、提倡女学、婚姻自由、女子有权参加科举的文章,极大地促进了当时女性思想层面上的解放。

    风有命是为战斗而生的灵魂,是为女子平权而生的灵魂,她知道自古改革者少有善终,所以皇帝派军队来麟州捉拿她的时候,她的情绪没有一点波澜。

    那日艳阳高照,麟州数万女子看着她被压上刑车潸然泪下,唯有风有命昂首高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风有命犯下惊世大案,皇帝震怒,以造反之罪将她缉拿下狱,下旨秋后问斩。风有命的妹妹孝贤皇后风桑柔为救亲姐一把火烧了未央宫,以己之命换姐姐之命,葬身火海。

    风桑柔在自|焚之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凤倾凰秘密送往宫外,并以皇帝唯一女儿的下落为要挟,不许他对风有命施加酷刑,否则皇帝此生绝不可能再见凤倾凰。

    世人惊叹,风桑柔一生柔婉纯善,没人会想到皇后会为了救下亲姐公然违抗皇命,贞烈自焚。

    然风有命所犯之案关系重大,即便风有命手中有皇帝嫡亲公主的下落,皇帝也不可能让她永远活在世人眼皮底下。

    皇后身死之后,皇帝于狱中逼问风有命公主下落,无果之后愤然立下十年之期,十年一到,如果风有命还不肯开口,那么等待她的便是大辟之刑。

    如今八年已逝,帝王之怒未消,虐杀之期将近,留给风檀的时间不多了。

    而兵部尚书之子谷骏玮与户部侍郎诸友清在红袖阁中离奇暴毙,此事惊动朝野,害得婉娘身受酷刑,林晚舟亦受牵连被暗送至萧殷时手中,桩桩件件都使风檀营救风有命的步伐备受桎梏。

    朝堂风云诡谲,背后之人以红袖阁中女子为饵挟权纵欲,却从未想过这样会碾碎她们的人生。

    风檀看着满园春|色,炽烈的光点在满园花卉中闪耀不休,透过这些光点,她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坐在御花园石桌前,仰着头问先生:“先生,您说儒家迂腐,法家薄情,可弃了它们我便无书可读。”

    风有命拿起风檀面前的书本,道:“那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那什么是精华,什么又是糟粕呢?”

    “记住,”风有命注视着风檀的双眸,“凡是妄图教化你要怎样做一个女子的言论大多是男人要驯化你的荒谬之语,它们披上一层圣贤书的衣裳来蒙昧你的眼睛,须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要会辨会悟,格物致知,则此心光明。”

    看着小女孩困惑的眼睛,风有命握住她的双肩,语重心长道:“你看到的盛世,你读到的圣贤书,是男人们的盛世,是男人们的圣贤书,不是我们的。”

    说到这儿,风有命讽笑起来,“温柔贤惠就是女人的天命?天命?这是谁扣上的天命?他们把女人排除在主流竞争之外,自己参加科举施展宏图,人生得意享尽欢,而她们......生来只是父纲夫纲里的附庸品,终其一生都是男人股掌中的工具,没有自由与人权。这世道病得太久了,乌云蔽日,所以她们才看不见光亮。”

    风檀默然一瞬,道:“可是先生,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风有命握住风檀双肩的力气变大,她否定道:“不是的,我们还什么都没做。”

    她深深地望着风檀的眼睛,慢慢松开女孩的双肩,道:“云层太厚,总要有人破开层云让太阳露出来。今日是我教给你的最后一课,明日之后,我便不再是你的教习先生。”

    风檀拉住她的衣袖,抬头看着风有命,“先生要去哪里?”

    远处宫檐上栖息着不肯离去的海东青,风有命身后的幢幢昏影碍不了她身前的半点晨光,她眸中载着宿命般的执拗,对风檀轻声道:“去告诉她们,她们是自由的。”

    八年过去,风檀仍记得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就像是初升之阳,蓬勃的朝气从中迸发,那是对新朝的向往。

    高洁,刺亮,辉映万象。

    那时先生立在深碧千红中,已是花中第一流。

    风檀没有先生的大义,她只想救出红绣阁中深陷囹圄的婉娘与林晚舟,完成亡母之愿——为先生翻案,救出被囚于狱浮屠数载的先生。

    至于这天下千千万万被儒法礼教吞吃的女子,足下逝者鲜血骇人醒目,风檀浇灭魂灵中恣肆燃烧的野火,一遍遍告诫自己,她无力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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