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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年夜饭

    天色渐黑的时候,按康术德的吩咐,宁卫民把屋里的灯光都打开了。

    这也是老年间的规矩。

    除夕之夜因为要配合“年”,去除掉四角四足的恶兽“夕”。

    各家各户都要灯火通宵,不许间断,以寓意来年前途光明。

    此时屋内烧得极旺的铁炉子泛出煤烟的气味,其实很有点儿呛人。

    门窗上污浊的玻璃闪烁着陈年旧事的光泽。

    那不是没有擦拭,而是压根儿就擦不出来了。

    如果较真去推溯玻璃的历史,年龄恐怕能赶上俩宁卫民的岁数。

    但好在炉子上坐着水壶,所喷出的水雾,有效的化解了煤火和劈柴味儿,让呼吸舒服了许多。

    而米晓冉和米晓卉下午给送来的“喜鹊登梅”和“孔雀开屏”,也贴在了门窗之上。

    红彤彤的窗花把老门老窗装扮得体面了许多,很有点老树开花的意思。

    再加上耳听邻居米家正“笃笃笃”地跺着饺子馅儿,以及外面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

    过年的气氛自然而然就在空气中漫延开来。

    但更让人激动的,还是年夜饭摆在了桌面上。

    区别于去年一盆炖肉熬白菜,一盘烧带鱼,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儿酱,就算过了年的寒酸。

    这师徒俩今年的年菜,无论在量上,还是在质上,全都齐头并进。

    以压桌小菜来说。

    “芥末墩儿”、“豆豉豆腐”、“榅桲拌菜心”、“油炸花生米”,就有足足四道。

    尤其是这榅桲,因为是珍奇果实。

    打过去就是富人专享,本就是极其不容易吃到的。

    如今更是几乎在京城绝迹。

    所以现在人们做这道小菜,往往只能用糖水山楂来代替。

    但2号院却因为有边建功,竟然托他们厂里的采购给弄到了一大罐子。

    这一下福泽了全院邻居,真可以说是京城一等一的享受了。

    这就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实在是没处找去。

    主菜上的差异那就更明显了。

    因为没跺肉馅儿,猪肉就富裕了。

    他们的既能拥有米粉肉,也能吃到红烧肉。

    另外宁卫民还花大价钱给爱吃海味的康术德弄了条大黄花鱼,给老爷子准备了瓶茅台酒。

    材料这一丰富,那可就真热闹了。

    俩人是一共整了“米粉肉”、“溜丸子”、“红烧排骨”、“干烧黄鱼”、“清炖鸡”,足足五道硬菜。

    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食——“八宝饭”。

    好家伙啊,连八仙桌都摆不下了。

    不得不又临时搬来了个夏天用的小炕桌,放在床上,拼凑了起来。

    毫无疑问,年夜饭预兆着对来年运程的期盼,如此丰盛,当然让人看着喜兴。

    可要说到底,这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因为真正要说这一席出类拔萃的,整个京城也无人能企及的,更在于餐具的不同寻常。

    敢情宁卫民啊,在临近年前的半拉月是真没少划拉东西。

    首先是鬼市的小贩想着过年,不少东西主动落价儿,他觉着划算就大手笔的买。

    其次他发现了文物商店门市部有空子,是见天儿的去那儿转悠憋宝。

    年关下,门口那卖不了东西的不更着急吗?

    所以呀,这段时间这小子到底都收来什么好东西,也甭一一细数了。

    反正就这一桌子席面,明朝的盘子,清朝的碗,都是他这些日子凑巴上的官窑。

    这些东西要按照年份加起来,差不多就得有三千年呢。

    用来装酒的酒壶是最次的物件了,那还是同治年的呢。

    想想看,这样的一顿饭吃进胃里,能不沾染上文化味儿吗?

    这样的酒喝下肚儿,能不显得尤为醇香吗?

    甚至都别说吃了,光看在眼里头都是一种让宁卫民心生成就感的享受。

    不过这毕竟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康术德就有点不大看得上他这创意。

    这不,临开席前,老爷子又挤兑上自己徒弟了。

    “你这臭小子,可真是能瞎折腾的。这什么馊主意啊,就跟暴发户似的。弄点玩意回来就烧包了?万一真打个物件,我看你心疼不心疼?”

    宁卫民却嗤笑一声,连连摆手。

    “我心疼什么啊,这些东西造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总不能我买回来,就跟祖宗似的供着它们啊,也该这些物件为我服务服务了。”

    “人总不能当物件的奴隶不是?我要真精心守护这些东西一辈子,最后再便宜了别人。那我才觉得自己冤枉呢。”

    “其实您才是抠缩呢,就知道成天抱着您的宝贝碗瞅,再瞅它不也是个碗嘛。我就不明白了,您就用它吃一回饭又怎么了?那味道绝对不一样,也算您当过一回枢府的领导了。非跟地主老财似的,天天供在脑袋顶上,有意思吗?”

    康术德当然不爱听了,也摆手。

    “得了得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你自己的东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懒得管你。大过年的,咱俩都别找不痛快了。”

    跟着又一撇嘴。

    “其实你不明白并不要紧,反正我把话搁这儿了。早早晚晚有一天,你会懂得该当怎么对待这些器物。还是那句话,只有你眼里不光是钱了,才能成事。”

    “至于现在,我就劝你一样儿啊。只要你别乐极生悲,今后再惦记用粉彩当菜盘儿就行……”

    好嘛,最后这话算是点到宁卫民要害上了。

    敢情今儿他净冒傻气了。

    说起来,比早上他要把“福”字儿倒过来贴更丢人的是。

    就在刚才,他曾经要用个蝴蝶百果的粉彩大碗装溜丸子来着。

    结果让康术德给拦了,老爷子告诉他,这粉彩的颜色可有铅含汞啊。

    颜色越艳丽,毒就越重。

    用这玩意盛菜,那是嫌小命儿活得长啊。

    跟自己含着砒霜面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这宁卫民立刻不好意思了,摸着后脑勺笑了一阵。

    为了避免尴尬,便赶紧献宝似的进屋,给拿出两件东西来了。

    一个是新买的热水袋,一个是个弄到手不久铜手炉,这两天刚刚给擦出来了,油亮油亮的。

    这就是他大年三十给康术德的一份礼物。

    (注:京城的榅桲并不是百科里能查到的榅桲。百科里记载的上的榅桲,因香味清远,又名香楂,香果,木梨。至于老京城人所说的能够做成蜜饯的‘榅桲’,其实是阿尔泰山楂。因为颜色金黄,又叫黄果山楂。而“榅桲”的发音,其实是来自于是满语“酸酸甜甜”的音译,最早称“温普”或“温朴”,后被人讹传成榅桲。当今许多人不知,网络文章几乎全是谬误。更有甚者还有把京城的榅桲与虎拉车、香槟子混淆的,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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