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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露水

    雨丝在起伏的青灰屋脊上溅成一片白绸色。

    风中传来疏密错落的声音。

    分不清是屋檐下的铜铃,还是铃铛般的叶子。

    令人昏昏欲睡的细声里,苏真睁开了眼睛。

    吱啦一声,门被推开。

    童双露进门时,手上端着一碗粥。

    白色的裙裳裹住了少女滑艳的身躯,如云乌丝只以一节青竹管定好,几绺秀发细软垂落,挂着晶莹雨珠。

    童双露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冷酷的杀手变成了端庄的闺秀。

    这是她第一次煮粥。

    她做什么都很有天赋,这碗粥颗粒分明又浓稠软烂,最挑剔的食客也挑不出毛病来。

    他们居住在古驼山下的一座小城里,这已是养伤的第五天。

    这五天极为平静。

    经历了太多刺刀见红的厮杀后,突如其来的安静反倒令人难以适应。

    苏真慢慢地吃完了这碗粥。

    “修炼到你这种境界,靠餐风饮露就能过活,为什么还要吃饭喝粥?”童双露问。

    “仙人用纸符就能开辟出一片雨水不侵的宝地,用一根绳索就能当床榻安眠,为什么还要搭建宫殿庭院,还要软塌花枕锦被?”苏真反问。

    “有些道理。”

    童双露轻轻点头,问:“这粥好吃么?”

    “不错,能放些莲子就更好了。”苏真说。

    “我的粥可不是白吃的,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童双露的话像她的暗器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苏真微愣,片刻才道:“几天前你不还哭着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么,怎么现在一碗粥还要谈条件?”

    几天前……

    童双露与苏真离开古驼山后,在城里寻了间客栈住下,门一关上,童双露便开始笑,苏真问她缘由,她说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苏真不解。

    “当然。”童双露开心地说:“神卷收复,叛徒得诛,祖师失传绝学重现人间,哪桩不是喜事?怎么不令人开心?”

    可黄昏时分,苏真却在她的房内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地抽泣声。

    推开门,他看见少女正抱着双膝蜷在床角,发幕凌乱,眼睛通红。

    他本以为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哭的。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童双露问。

    “不是。”苏真说。

    “我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么多丢人的话,你不觉得很好笑么?”童双露心灰气沮,迷离若失。

    “我已经不记得了。”苏真说。

    “哼,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不仅扬言要杀光全城的人,还说要娶你,你当时不生气吗?”童双露问。

    “你毕竟什么也没做。”苏真道。

    “不是我什么也没做,而是你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你始终藏有后手!”童双露恨恨道。

    苏真没有说话。

    童双露咬着唇瓣,恼道:“我与你吹嘘老祖的绝学逆气生如何厉害时,你面色无波,心中其实百般骄傲吧?你早就料到我的教众会出现,早就料到他们是叛徒,更是早就想好要用逆气生斩杀他们,对么?”

    “你想太多了,没有人能预料到所有事,更多的是随机应变。”苏真说。

    “你又在自谦。”

    童双露幽幽道:“你不仅算计了我,算计了聂无情父女,还算计了那三个叛徒,绝学逆气生更令人叹为观止,可你却漏算了一件事!”

    “我漏算了什么?”

    “漏算了我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童双露一点也不害羞,反倒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你这般人前显圣,风流潇洒,我若因此对你心生佩服、敬仰,甚至是爱慕之情,你该怎么收场呢?”

    苏真的确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失语。

    “这你可有想过?”童双露问。

    “没有。”苏真老实说。

    童双露微微一笑,继续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你绝不会拿我怎么样,但我不一样,我是通天教的妖女,可没有什么道德负累,我如果缠上你,那你一辈子也逃脱不掉!”

    苏真仍旧不知怎样回答。

    少女匕首虽利,有迹可循,偶尔展露的软弱却令人难以招架。现在,他无论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帮了你,也救了你,怎么反倒像我犯了大错?”苏真不解道。

    “这就是我的厉害之处,你服不服气?”童双露问。

    “服气。”苏真叹气。

    见他终于服软,童双露心情明朗了许多。

    她心道:‘我虽是魔道中人,却也知恩图报,这般用言语欺负他,终究不算磊落。’

    想到这里,这位孔雀般骄傲的少女竟跪坐榻上,双手叠放腰间,落落大方地对着苏真欠下身子,说:

    “如你所言,你毕竟帮了我,救了我,这恩情我会慢慢偿还。而且,我向你保证,在得到性灵经之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疑你了。”

    当时童双露说的情真意切,现在却耳根通红,恨不得此事从没发生过。

    “我的确欠你恩情。”童双露无奈承认,又说:“不过,一碗粥怎么能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所以这碗粥另当别论。”

    “你到底想做什么?”苏真问。

    “我想拜你为师。”童双露说。

    “我不收。”苏真回答的很干脆。

    “你怎么能不收?”童双露说:“你已经喝过我的粥了。”

    “你拜我为师,不就是要学逆气生么?就算我真收你为徒,我也不能教你,你施展此法,下场定是内脏俱裂爆体而亡。”苏真说。

    “那为什么你能用?”童双露狐疑地盯着他。

    “因为我……”

    这两年里,苏真也是第一次使用逆气生。

    与余月的妖躯相比,他现在的身体太过脆弱,施展之前,他必须用裁缝绝学将重要的脏器加固,过程苦不堪言。

    饶是如此,他依旧面临爆体而亡的风险。

    这与当年使用余月妖躯时的随心所欲全然不同。

    所以,若非身陷绝境,苏真绝不愿意冒险施展逆气生。

    “因为我不太一样。”苏真实在没法解释更多。

    “那你将这让你不一样的功法一起教给我不就成了?”童双露说。

    “这可没法教。”苏真实话实说。

    “你分明是个富翁,怎么非要当吝啬鬼。”童双露咬着唇,很不开心,问:“还是说,你觉得我心不诚?”

    “倒是没有。”苏真说。

    童双露冷哼一声,道:“对了,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苏真问。

    “我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惩恶扬善的侠女。”童双露说。

    “这又是在演哪一出?”苏真问。

    “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童双露缓缓阐述了她的想法:“我所身处的通天教,向来自诩魔道正宗,可教内的人我全都不喜欢,他们或不择手段,或趋炎附势,或阴谋狡诈,以灭情绝性为荣,以残忍变态为傲。

    如果魔道都是这样的人,那我实在不能与之为伍。而所谓名门神宫,背地里的龌龊勾当一点不少,杀人像喝水一样随意。我发现,即便没有妖魔入侵,西景国也是个遍地邪气的恶地!”

    “所以你想铲除邪祟,正本清源?”苏真问。

    “当然不是!”

    童双露再度给出出人意料的回答,她说:“我从小就立志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近日静心养伤时,我突然惊奇地发现,这个世上最没人走,也最与众不同的道路,好像恰恰是侠道了。

    你想,在妖魔纵横的世界里做一个侠女,这件事多么有趣!我只恨我早先没想到这么多。”

    “你想做侠女,只是因为要特立独行?”苏真问。

    “不可以么?”童双露哼了一声。

    “倒也可以。”苏真无奈道。

    “所以你必须收我为徒!”童双露说。

    “这又是为什么?”苏真问。

    “你身为侠士,看到一个妖女要做行侠仗义的侠女,你怎能不答应?你若不答应,你还算得上什么侠士?”童双露正义凛然道。

    ————

    第七天,断断续续的雨水终于停了。

    苏真吃过莲子粥后推门而出。

    门后是座庭院,瘦骨嶙峋的假山石旁有片池水。

    初晴的红郁金的天空,无声地烧在绿幽幽的清池塘里,被莲叶裁成一段段的红绸。炽金色是水,粉紫色是莲。

    衣裳纯白的少女在闪着水珠的屋檐下打坐,暝神敛息,秀靥与莲花相映。

    这七天过的依旧平静。

    平静得像个幻觉。

    苏真依旧记得第一次去到云罗山庄的场景。

    庭院千红万紫,道士们彬彬有礼,缺了胳膊的男孩从屋内哭叫着逃出来,又立刻被人按倒在地,抓着脚踝拖回屋内。地上血痕猩红,儒雅的道士们冷冷看着,习以为常。

    那时的云罗山庄还挂着大红灯笼,门窗贴满囍字,即将出嫁的聂情儿眉目含情,衣袖间垂下一截碧色绢纱,露出的指尖苍白如骨。

    一切俱已成灰,令人唏嘘。

    “陈妄,你在想什么?”童双露睁开了眼。

    “没什么。”

    苏真摒去回忆,道:“该出发了。”

    “去哪里?”童双露问。

    “南梁国,识鹿山。”苏真说。

    “好。”

    童双露回答得干脆,她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看着天空发了会呆。

    “你又在想什么?”苏真问。

    “我看到的老君变了。”童双露说:“过去,我看到的老君是一个紫红色的血池,里面会往外冒骷颅头。”

    “现在呢?”

    “现在这些骷颅头长出了血肉,穿上了漂亮衣服,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童双露说。

    老君里当然不可能真的有人,但人总能在老君那看到任何东西。

    有人在老君里见到死去的亲人,妄图用石头垒起高塔,钻到老君里去,结果摔了个粉身碎骨。

    有人极其怕虫,偏偏在老君里见到了一条浑身是毛的肥虫,吓得绛宫缩裂而死。

    也有人在老君里看到了美艳仙女,每日如饥似渴盯着,最后看瞎了眼睛。

    凡此种种,苏真早已见怪不怪。

    “这说明你修为又有精进。”苏真说。

    “但愿如此。”

    童双露轻轻点头,又问:“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眼里的老君是什么样的?”

    苏真早已脱离了余月的身体,可他眼中的老君还是白色的。

    ——悬满白色虫卵的巢穴,时不时有细爪撕开薄膜,爬出茧衣,它们成群结队地爬行,像皮下流动的血液。

    “我不能告诉你。”苏真说。

    “你的嘴真牢靠,一个多的字也没有。”童双露埋怨。

    前几日她拜他为师,原本很是乖巧殷勤,每日甜甜地叫着师父,可苏真不仅什么也不教,甚至什么也不说,童双露便也不太情愿再喊了。

    岂能让他白白占便宜?

    童双露心中幽怨,忍不住再多抱怨两句:“你这人真是古怪得很,你若打我骂我,我就恨你,你若善待我,我就喜欢你。可你偏偏什么也不做,你莫不是练过邪法,绝了七情六欲?”

    苏真被问住了。

    他当然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只是……

    归根到底,他不是西景国人。

    形形色色的邪物、宛若圆卵的老君、残酷冰冷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他,他只是误入这个世界的过客。

    这两年里,他埋头修炼,没有与这个世界的人有多余的情感交集,更不可能在这里安身立业。

    他总有一天会离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苏真无法向童双露解释这些,便岔开话题,道:“童姑娘,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说。”

    “如果千秘婆婆在骗你,所谓的性灵经是假的,集齐四残卷是假的。你该怎么办?”苏真问。

    “我从没想过这是假的,我相信其他三卷的拥有者也会这样想,因为它太过神妙,仿佛窥破它的秘密就能脱胎换骨,这种感觉只有拥有者最清楚。

    就算我不相信千秘婆婆,其他人也会相信,他们相信后会来杀我。与其引颈待戮,不如先下手为强。”童双露说。

    “你说的有道理。”苏真颔首。

    童双露修炼种鬼秘术的那刻起,她就成了一只被投入罐中的蟋蟀,不将其他蟋蟀咬死便无法自由。

    “何况,如果这一切真是假的,那我就更开心了。”童双露嫣然一笑。

    “为什么?”苏真问。

    “这样的话,千秘婆婆不就是一个大骗子了吗?你千辛万苦去找一个大骗子询问秘密,世上没有比这更令我开心的事了。”童双露唇角勾起,眉目含笑。

    苏真哑然失笑。

    他想,千秘婆婆的确可能是个大骗子,但她偏偏掌握着他最想要的秘密。

    与童双露一样,即便这是一个骗局,他也只能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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