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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归凡

    年幼的日子过得还算自在,只是悠然并不是人生常态,儿时的乐趣并不会永远持续。

    余阿九一生只看过两场戏,一场戏,是在赵庄外祖母住的地界。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赵庄外临河的空地屹立了一座戏台,铁头老生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

    余阿九挤不到近台,站得很远,她已经喝了三杯豆浆,正一个劲打水嗝,忽听远处有人惊喜的呼声,“阿九,这里、这里,我!”

    她闻声一惊,转身朝四周看,发现不远处一只白篷的航船里,周长庚眯眼打着哈欠,“过来一起看。”

    “阿张哥!”余阿九眼睛刹那光明,“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从平桥外祖母家过来看戏,你快上船来坐。”周长庚向她迎去。

    余阿九刚进船头的空档,戏台上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花白胡子一鞭一鞭落在他身上,她立刻笑起来,“好!”

    怎不成想,十多个小孩刚起兴致,老旦又出台了。

    双喜破口骂时,老旦索性坐下唱,船里长吁短叹,阿发熬不住了,“晚上看客少,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们还是回去罢。”

    余阿九瞥见天色已晚,也附和道:“阿张哥,你不会凫水,船上注意安全,回城再见。”

    “好,你也早点回去。”周长庚点头作别,三四人奔船尾都朝她招手作别。

    一场好戏罢,而另一出戏,余阿九则永别了她的母亲。

    己亥平年,人间四月雨纷纷。余阿九受请同周家人放舟至大树港看戏,到鸿寿堂,唱贵妃的花旦刚拉帘,母亲余氏羊癫疯发作,辰刻到医馆时已是气绝身亡。

    余阿九自小多由五九照顾,长年做工的母亲不大陪伴她,所以她对余氏的死没有太多的愁绪,可始终是自己的亲母亲。

    还记得六年前的年关,余氏终于得了五天的休假,归家团圆。

    白天三人吃了团圆饭,夜晚躺在草床上睡觉。余阿九开心得辗转反侧,不禁给余氏分享吕纬甫讲过的神话故事,“阿妈,你听说过美女蛇、飞蜈蚣吗?”

    “那倒没听过。”余氏并不敷衍,反而坐起身子听她讲。

    余阿九一股脑滔滔不绝地讲述,“从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读书人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

    她讲得认真,余氏听得也很认真,大概是默默记下了。这也成为余阿九唯一与母亲余氏亲密相处的记忆。

    短暂欢聚又是别离,匆匆数日告假结束,余氏很早便穿着余五九亲自缝制的蓝布衫回周家。

    在她临行前,余阿九取出四本小书。她早就听母亲说周长庚很喜欢一本有画儿的三哼经,于是她去年多挖不少野菜换了钱,专为给他准备这份新年礼物。

    但,一切都是过去了。

    吊唁的那天人影幢幢,余阿九与余五九两人守着灵柩无声落泪,盼望仁厚黑暗的地母,母亲能在其怀里永安魂灵。

    当闰土随他的母亲章妈到来时,愁眉不展的他蹲在她面前,隐隐不安,“阿九,我来了,我留下来陪着你。”

    章妈上完香,叹惜着点了点头,边走边道:“我们穷人就是命苦啊……”

    她走出灵堂,正好看到拿一袋茴香豆的吕纬甫站在门前彳亍。吕纬甫冲她点了点头,没进屋,也跟着离开了。

    余氏死后,余五九成为家中顶梁柱,他去裁缝铺当学徒,余阿九也跟着学裁布、量尺寸,忙碌过活。

    这几年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光匆匆,收到周长庚传信的未时,余阿九还在勾勒草图。周长庚写信约她初六日登应天塔游玩,当天闰土也会到。

    余阿九欣喜万分,可惜当日天公不作美,晴朗的天儿却扑面寒风,好在并不耽误会面。

    被风吹得精神抖擞的三人并没有生分,感情还是如儿时一般深重。三人一路谈话家常至轩亭口,周长庚不由讲述起悔堂老人所著的《越中杂识》。

    “原来轩亭口也有这样一段历史。”余阿九早就发现今时的周长庚谈吐不凡,而自己似乎停留在三味书屋,她没有等到与津沽相识,成为了世间的芸芸众生。

    峰回路转,从南门黾山的叠嶂云雾过,下到江桥时,周长庚问两人:“你们预备结婚了吗?”

    这时候江桥上正有一位摆摊的测字先生,闰土没有接过话茬,而是坐下测了一个字。

    “卦象上写的话是混沌乾坤,阴阳搭戤,勿可着鬼介来亨著。”测字先生的一句话打破沉寂。

    闰土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测字先生摇头道:“这件事大约不会成。”

    闰土于是付了卦钱,人忽然变得垂头丧气。

    “信则有不信则无。”周长庚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他,“我明天又要赶回南京上学了。下次再会,不知是何年何月。”

    “是啊、从前不觉得,现在一想,见上一回倒比小时候更难了。”余阿九也非常不舍,望了望渐变的长空,又道:“阿张哥、阿土,铺子里忙,我也该回去了。”

    周长庚点头不语,闰土忽而抬起头道:“我送送你。”

    “好。”余阿九一口答应,又与周长庚道别,“阿张哥,你到外地人生地不熟,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们也是。”周长庚微微一笑。

    余阿九便与闰土反向而归。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要分别时,余阿九才豁出话问:“阿土,从前你说的话能不能作数?”

    “一百年、”她半举右小手指,闰土望向她认真的脸,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而自己再不是当年的意气少年。

    犹豫半响,他平静地摇了摇头,“阿九,那些都是儿时的戏言。”

    “原来,是我想错了。”余阿九彻底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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