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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吃酒

    乞元当即定住身形,紧盯着那木箱。

    对面男子慢慢收起笑容,又挑了挑眉,左手擎着木箱,右手用中指支着大拇指借力,对那箱子一角轻轻弹了两下。

    这样动作,当真挑衅得很。

    边上那副使见得对方如此做派,眉毛一皱,口中喝骂着就要向前,却被乞元伸手拦住。

    不知为何,那箱子虽不甚大,看着也无半点稀奇,其实也不知当中究竟装有何物,然而乞元越看越是心中不安。

    他自打来京城,一向都是嚣张做派,即便当着晋人天子、满朝文武,站在垂拱、紫宸二殿时候,也是趾高气昂,可眼下莫名涌出惶惶之意,抓着身旁人就要转身。

    对面那男子见状咧嘴再笑,把手头木箱递给边上一名黄门,只才递到一半,不知说了什么,把黄门吓得一个收手。

    他哈哈一笑,把木箱放置于一旁地面,才跟着进殿而去。

    副使十分气不过,口中还在不住斥骂。

    乞元并不理会。

    此刻乃是正午时分,太阳甚大,众人所站之地并无遮蔽,被天中太阳光照得眼睛都难以睁开。

    前面带路黄门见使团一行不动,先还忐忑在一旁站着,好一会儿之后,终于忍不住上得前去想做催促,才要开口,就听得不远处殿中不知谁人说话,声音甚大,随后又有诸多附和声,嗡嗡乱响,到底离得太远,听不甚清楚。

    再转头时,便见那正使乞元面色难看,正伸手做扶腰状。

    乞元一手摸了个空,没捉到从来不离身的长刀,更觉喉咙发痒,干渴异常,不由自主向那垂拱殿方向又前行几步。

    ***

    垂拱殿中,文武分班而立,眼看数人自殿外而入,仪门官报了一串官职并四人姓名。

    四人进得殿中,行礼之后,还未来得及说话,座上赵弘早忍不住问道:“谁人是厉衍?”

    那环眼男子当先上前。

    赵弘又大声问道:“我们与狄兵相交,在……”他一时记不清地名,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奏报,“在西平遇得那新贼首宗骨……可……可是当真?”

    阶下那男子应道:“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并无半点虚言!”

    赵弘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本有无数话想问,莫名竟不敢问,连忙看向左前方那屏风处,等了好几息功夫,仍不见赵明枝转头,急得头脸都冒出了大滴汗珠,不禁小声叫道:“阿姐!”

    而屏风之后,赵明枝早已难掩惊愕,顾不上弟弟求助,只拿眼睛看向那所谓行营马步军都监厉衍。

    那又哪里是什么厉衍,或者说,那又何止是厉衍,虽然此刻换了一身朝服,可他身形尤其高大,寻常的圆领宽袖长袍在其身上也莫名有了劲装味道,尤其那一双乌皮靴,走路蹬蹬蹬的,不过几步进殿路,硬生生生被他走出生风感——分明曾经一路同行过,爱吃爱喝爱马儿那一位。

    即便早已从裴雍口中听说过此人另有身份,毕竟没有详细了解,今日乍然得见,尤其对方还带着那样消息进京,叫赵明枝一时发怔,听得赵弘低声叫自己名字,复才反应过来,也不回头,而是接着问道:“那宗骨已然授首?”

    这话一出,本来就无人做声的殿中更为安静。

    而原本站在阶下,正端着一张脸的厉衍却是当即愣住,半晌没有出声,下意识抬头去看那屏风。

    只是头才一抬,露出些微迷惑神色,他便又急忙低头应道:“启奏陛下,元帅布兵于太原、银州两地,又领兵越翔庆军、西平,设伏于西平、兴庆府两地之间,扮作狄人部落,趁那宗骨南下平叛机会将其半路截获,已然斩杀。”

    他话说得如此清楚,并无半点令人质疑内容,可殿中人人听了,都露出不敢置信表情,便是先前已经稍有得知的赵弘也咽了口口水,仍觉全身发热。

    饶是杨廷这样城府,也忍不住脸色涨红,急问道:“是那北朝新皇宗骨?!”

    “正是落马才死那乞木弟弟,继任新皇宗骨,今次一样栽落马背,为元帅亲做指挥,乱箭射死。”

    即便立在垂拱殿中,那厉衍也掩饰不住一脸得意之色,一面说,一面两条眉毛都动了起来,俨然眉飞色舞。

    这样消息太过离谱,他再如何斩钉截铁,也叫人不敢确信。

    张异只觉犹在梦中。

    方才那狄人使团还在殿中逼催两国亲事,又夸耀新皇勇武,虽知其中多有夸大,可狄人兵强马壮,早深入人心,又从来占着上风,只有狄人犯边旧事,从未想过晋人竟也能越边北上……

    而那宗骨——竟然如此不禁杀么?

    此事太过诡异,可谁人又敢拿这事来开做伪?

    张异脑子难以转动,脱口便问道:“可有凭证?”

    厉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在认脸,还是在做什么,随即指着身后三人逐个介绍了一遍,分别来自不同军队——其实不过复述先前仪门官所报而已,才道:“三位尽是今次一同参与伏击同袍,是为人证。”

    说着,又一指殿门之外,道:“此外,另有那宗骨头颅,我已一并带回,这位……可亲眼一观,以做确认。”

    他从未入京,此时又无人介绍,自然不知道张异并两府其余官员相貌。

    而赵弘听得此言,根本来不及去管顾其他,张口便催道:“快拿进来!”

    他其实哪里认得那宗骨相貌,可听得人头二字,虽然心中害怕,但激动欢喜之情早把害怕压得到了最底下。

    很快,那个不大的木箱便被黄门抱了进来,只是这人手中发怵,几次欲要打开而不能。

    厉衍把那木箱掉转一面,却原来下头还垂有有一只小锁,他用手心钥匙打开,露出里头一个被冰水浸得湿漉漉的油布包裹来。

    也不用黄门动手,他亲手提了包裹出来,几下解开,一个散着腐臭味道的头颅赫然便在其中,不过这轻轻动作,便有蛆虫蠕动曲拱着掉落在地上。

    莫说宗骨才继位,便是乞木这样在位已久的,朝中也是不认识的多,认识的少,可此时那头颅一露头——这回却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露头”,几乎满殿人都再难站定,也不管恶心骇人,全数欲要凑近,一时连排列都乱了。

    至于杨廷、张异等人,更是不顾仪态,个个瞪着眼睛过来端详两回,乃至御座之上的赵弘,也大着胆子起身来看。

    “张枢密,佑宁二年,你在……”

    不等屏风后人把话说完,张异便大声道:“当是那宗骨无异——此人少时曾落入群狼之中与头狼搏斗,最后虽得以脱身,右耳却被狼牙咬下半边……”

    他拿手比着头颅右耳,道:“此处正是那疤痕同半边上断耳,还镶夹有他命匠人用金银宝石造的假耳……”

    此话说完,他翻身俯首便拜,口中呼道:“天佑吾皇,天佑大晋!”

    于是满朝俱是山呼声,无数人下拜叩首。

    厉衍本来站着,方才听得屏风后那人说话,耳朵也跟着竖了起来,偷偷抬眼去看,只看到一面隔档后隐约人影,根本无法辨认,正不自觉垫起脚要再仔细去听她说话,不妨为张异打断,才晓得此人是为枢密副使张异,就见被他那声音一带,满殿人跟着山呼下跪,哪里还能听得什么旁的声音,此时也只好跟着下拜,心中把这姓张的骂了又骂。

    ***

    而垂拱殿外,乞元同一众狄人使团还不远不近站着,听得那刚开始还甚是散乱,随后越发整齐,几乎震天的山呼声叫他们仿佛回到今日早间天色未亮时分,被无数晋人围在都亭驿外,被迫听那许多辱骂话语。

    只那时候他心中虽有紧张,到底轻蔑,只觉那一街人头,同兴庆府从前掳去的南人全无区别,不过寄存此处,将来仍旧是己方奴隶牲口一般。

    但此时此刻,这叫声再莫名而来,不知缘故,其中狂喜情绪也令人根本不能视而不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分明按着密探送回的消息,两府昨日还为了岁币数额争执到深夜,已是必定愿意为了议和割肉挖心的,而不管政事堂,还是枢密院,多数宰辅其实都对公主北上和亲乐见其成,不仅愿意顺水推舟,甚至还有在后头帮着出力。

    乞元一刻也不敢再做逗留,不用那黄门催促已经转过身去,足下快步前行,回都亭驿路上,自是同几名使团成员一并观察晋人街头巷尾,虽仍有许多愤愤不平声音辱骂岁币、和亲事,毕竟不成气候,也不曾听得其余消息。

    好容易回到,他又设法收拢己方在京城的探子送回消息,依旧全无收获,一时暂无办法,也只好呼喝驿站上下官员,追问那翰林学士何时回来,再不住催促再次陛见,只私下里早发出密信回兴庆府,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

    ****

    且不说都亭驿中,乞元等一干狄人使团成员一头雾水,垂拱殿中,等到其余官员散朝退去,自己却被同两府一道留了下来,不住回答前线各色的问题的厉衍也同样万分疑惑。

    他嘴上全无吞吞吐吐,当真问一答十,许多东西不用旁人提及,自己便竹筒倒米一样,哗啦啦说了个清楚。

    厉衍今次乃是奉旨回朝,除他一行之外,京中无一人更晓得前线情况,也是通过这许多官员轮番提问,他逐个回答,朝廷才把两军交战情况大致摸了个清楚。

    原来那裴雍早在奉命领兵进京救驾之际,便已经分兵北上做了准备,其后多次小股军队化为商队或边民,悄悄借由翔庆军潜入兴平范围,又潜入银州范围,寻隐蔽处驻扎落定,摸清了主要道路。

    等到乞木落马而亡,宗骨甫一继位,早已做好准备的晋军扮作狄人部落,攻击了宗骨驻扎在兴平的原属嫡系力量,挑起多处战事。

    宗骨方才上位,本就位置不稳,此时手中所掌兵力又不足,自要着急召回南下军队,可当此之时,宗茂久攻徐州不下,正为晋军援兵所制。

    他得了兴庆府召回令,本来以其能力,将部署安全撤回并不是什么难事,谁知半途几次为伏兵所击,最后更是遇得裴雍亲自领兵堵截,两军交战时候被神臂弓一箭射杀。

    狄兵大败,损失惨重。

    宗骨自是不会空等宗茂回兵,以狄人传统,向来奉勇者为尊,他自领兵去往兴平平乱,本来十分顺利,谁知得胜归还时候,还未来得及休息,兵疲马倦,正好撞上裴雍所设伏兵,为乱箭射死。

    厉衍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等着屏风后头人搭话,只全无声息,倒是小皇帝赵弘屡屡高兴点头,只说要赏,又诸多褒奖之辞。

    而其余官员问来问去,问到后头,尽皆有点索然无味起来。

    是人都能看出来,宗骨的头都已经在此了,兴庆府暂无得力人物能够继位,各方势力混战,还不知会如何动乱,短时间内必定无力再来招惹大晋。

    己方正好抓住此次机会,若不能把岁币全数免除,再要回曾经割让州县,当真是半点说不过去的。

    甚至若非多年战事,又灾害不断,大晋实在无力再发任何战事,要是趁此时候领兵攻打一番,说不得就能毕其功于一役了。

    但对于要不要打,几乎在场所有官员,都旗帜鲜明地表明不能再打。

    在宫中纠缠了一天,等到厉衍终于离开的时候月亮都已经挂上树梢了。

    他初次入京,也不认得几个人,杨廷等人自恃身份,又并无交情,自然不可能上前搭话,只有几个禁军将领并其他武将喊住了另外三个一同进京的,倒叫他顺利出了宫。

    外头早有手下牵马等着,见他出来,连忙上前相迎,问道:“都监总算出来了!”

    厉衍张口便叫道:“旁的不论,手上有无干粮,叫我先吃两口垫垫!”

    那手下哪里料到这一出,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炊饼来,道:“小的吃剩的,都监若不嫌弃……”

    厉衍话也不说,一把将那炊饼接过,三口两口吃了,就水囫囵咽下。

    “都监如此大功,宫中难道没有御宴,怎会饿成这样?!”那手下忍不住道。

    “全是蒸蒸炖炖的,左右都是人,个个筷子都不动几下,只劝酒,酒也全是水多酒少,滋味寡淡得很,我哪里好夹菜?只好饿着!这御宴当真不是什么好宴!”

    他口中说着,咽完最后一口炊饼,复才道:“我今日遇得一个人,声音十分像……”

    厉衍说到此处,却是自己摇头,笑了笑,才道:“我怕是跑得昏头了才会听错,对了,今次回来得赶,来不及问二哥,先回镖局问一问晓不晓得小赵住在何处,且同她说一声,就说有个三哥回来,预备请她吃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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