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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相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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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了一天,直至天色已晚,枢密副使张异才从公衙回得府中。

    他平素不爱在外边吃饭,一饮一食都诸多挑剔,但今日事情繁多,晚饭只好在衙门里头对付了。

    没有提前安排,衙门公厨的菜备得自然也随意。

    那汤做的鱼汤,近日雨水太多,汴河泛滥,黄涛涛一片,一应鱼都是腥味同泥味,下多少姜丝也压不下去。

    饼做的炊饼,想是早上蒸的,放了一日,晚间又复热,嚼在嘴巴里一点子香味尝不出来,更无丝毫喧软口感。

    另有几道小菜,都是放了许久的样子,现做的热菜也透着一股子敷衍。

    他这一阵子本就不顺,晚间吃得不好,就更不舒服了,回到书房之中,拿半盏茶顺胃,又把白日间言行回忆一遍,只觉十分不对,便将几个门客都召了过来,把方才得知的消息说了。

    却原来广南、蜀西、黔东生变,其中多为乱兵,乱兵落草即为寇,而今北面既安,再无后顾之忧,张异便有心要剿。

    枢密院中诸人同他意见仿佛,泰半也说要剿,只那公主却一意孤行,偏说要抚。

    一遇战事,政事堂同枢密院往往各执一词,此刻果然跳将出来,那户部也啰啰嗦嗦,直说内库空虚,域内十室九空,无人无丁,难以支撑再开战事。

    闹到最后,两边不得已各退一步,预备先做安抚,如若不行,再做剿灭。

    然而他提了人名上去,好不容易在枢密院中也与同僚通好了气,等到该要收成时候,却被那公主直接打了回来。

    张异越想越是烦躁,点了一名门客名字,吩咐道:“你给汤勉写信,说一说朝中情况,叫他稍安勿躁,且再耐心等等。”

    那门客却不直接答应,而是犹豫再三,还是问道:“相公,却不晓得这事情究竟还能不能成?”

    张异本来烦躁,听他问得多余,只觉恼火。

    那门客忙又道:“汤勉此人性子甚急,要是不把事情说的清楚,将来若是以为今次乃是相公有意欺瞒,心中生出嫌隙就不好了。”

    他看那张异脸色十分不好看,又小心翼翼道:“前次老爷子还特地来了信,只说汤勉这一向对他多有照料,还为族中护了田亩房舍,便是祠堂也多亏有他照拂才能保全。”

    此人说完,边上另有有人帮着搭腔道:“正是,月初老爷子过寿,那汤勉还特地着人送了重礼过去。”

    先前那门客便道:“究竟信件只一张纸稿,只怕说得含糊了,以他脾性,又要写信来问,一来一往,十分耽误事情,要是真不能得行,不如早早同他说明了,免得空等。”

    这人本是好意,然而张异听在耳中,却是冷哼一声,道:“成与不成,难道还要老夫给他做交代么?”

    这话一出,堂中人人都不敢再多言,先前那人也连忙应了,只说今日便把草稿拟得出来。

    一时张异又点几人名字,令他们又各写信件,或发往广南东路,或去蜀北,或走黔南,各人得了前车之鉴,自然不敢啰嗦,老老实实领命退了。

    其中一人将将起身,才要往外走,便被张异留了下来。

    此人便是前日那门客,在张府最久,也最得张异看重。

    这门客等人都走了,复才问道:“相公,却不晓得朝中不用汤勉几个,最后用了谁?”

    张异道:“那赵氏点了宋景壬。”

    门客一愣,脸上也露出无奈神色,半晌才道:“此人是走了什么大运,一样是钱惟伍手下散部,一样四下逃逸,偏他得了公主青眼,不仅无事,眼下还去招抚乱兵了……从前同一人手下,职位也差不离,而今一个是匪,一个是来剿匪的,只不知道那些个残兵肯不肯听。”

    又道:“这宋景壬在军中倒是有些名声,不过他性子优柔,要是一时招抚不下,说不得便把人放走,届时无功有过……”

    张异皱眉道:“他倒也有些自知之明,又举荐了彭绛一并入蜀。”

    “那彭绛不是裴雍招降的么?”那门客一愣,脱口便道。

    张异只不说话。

    此人顿时更无话可说,想来想去,实在挤不出什么表情,只好道:“难道今次功劳,又被那裴雍一脉领了去?”

    张异把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冷笑道:“不然还能给谁领了去?”

    “凡事不能如此做绝吧!”那门客忍不住道。

    张异只沉着脸,不知想些什么。

    “北面事情,西军已是得了大功,升品者数十,进阶者更是数以百计,旁人辛辛苦苦熬资历,熬个五年八年也比不得他们这一回,得了大便宜就算了,便连平叛这点小功劳也不肯放过么?!”那门客骂道。

    “事已至此,赵氏亲自招抚的宋景壬,看重于他,信任于他,他又自肯举荐,叫那彭绛跟着捡功劳,旁人又能如何?”说着说着,张异只觉得胸口发闷起来。

    一样是考功,文官多有使力地方,或抚流民,或增田亩,或得人口,只要肯出力,总能得升迁机会。

    可武官却不相同,若无战事,不能得战功,凭借本地那几个毛贼,想要比旁人快上一步,简直痴人说梦。

    往日总说不能过分崇武,否则兵将见了旁人功劳,又见朝中风向,极容易挑起战事,所谓妄开边衅,便是如此了。

    想也知道,本来大家一样不好出头,只熬资历,有那等会做人做事的,去得些好地方,能做些漂亮事情出来,再轮转几回,运气好遇得藩部动乱,或是哪里流民造反,强人流窜,若处置的妥当,脱颖而出,毕竟少数。

    可要是遇得大战,偏又不能得在其中,就麻烦了。

    譬如这一回,那裴雍领着一干兵士北上,其人早早便做安排,叫西军分为几批,或设伏,或夹击,或追击,其中虽与禁军、城防军混编,可元帅姓裴,到得最后,立功最大的自然都是西军。

    一次就晋了上百人。

    如此,其余地方武将又该怎么办?

    如果不做些动作,用不得几年,便是照常熬转,恐怕许多要紧位置也都要被西军占了去,如何能不眼红?

    张异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

    不独他不愿意,其余枢密院大臣也不愿意。

    难得而今晓得有几处地方有人举旗揭竿,又都是散兵,闹得声势甚大,实在是难得的立功机会,若能剿灭,自是一场大功,虽比不得驱狄复土,总归能借功提拔数十人。

    张异在枢密院这许多年,门生故旧自然不少,这样好事,若不能照拂一番,便是那汤勉们不说什么,勉强压了,看在其余人眼中,又会怎么想?

    ——张相公捞不着好处,日后不用投他的门路,反而那公主说了十分算,另有在西军里边最容易出头。

    都这样想了,他这枢密副使还做个屁啊?

    广南、蜀西、黔东,哪怕不能全数拿到手上,凑在一齐,至少也要有一二十个名额才能勉强说得过去。

    只是天子年幼,人也执拗,而今赵氏掌权,这妇人总是按着自己性子胡乱施为,全无大局,只叫人无处着手。

    另还有那裴雍,而今尚未领差,在京中便日日被天子召见,听闻不过十余日,上书便有七八回,其中提议的人员调派、边防策略,今上虽未直接听纳,却也并无半点异议。

    此人这几日在外交游,已是引得偌大声势,不少原本不得重用的,纷纷试图投靠其人门下,虽未必有良材,人一多,势也重。

    蜀西这一处,自家多半已经插不上手了,只剩广南、黔东两地,若说那姓裴的会眼睁睁看着军功在前无动于衷,不去染指,想也知道不可能。

    眼见孙崇不日就要抵京,届时两人斗法,一人挟大功,如日中天,一人势重积威,又有资历,哪里还剩自己腾挪位置,立足之地。

    ——还是得早日把那裴雍打发走才是。

    想到此处,张异端起茶盏,慢慢吃茶,把事情从头思虑,总算理出点头绪来。

    自家着急叫那姓裴的走,难道其人本身不着急走?

    人在京城吊着,不上不下,京兆府再如何根深,人离得远了,心中也放不下吧?

    而今朝中重排官员,京兆、凤翔几地,岂能置身事外?

    若是被安插几名外人在要紧位置上,想来便是裴雍也会十分不舒服。

    届时便不是自己撵他走,是他自己跑着走了。

    “我记得你前次说,自家有个同窗曾去西北游历,今次那裴雍特地上门,求一文赋,是也不是?”张异忽然问道。

    那门客忙道:“是有这样一个人,我与其同窗而读数年,又曾一道游学,虽非师出同门,却也有些交情,此人姓付,唤作付滘。”

    说着把对方来历介绍了一番。

    张异便问道:“他几时去的西北游历,对西军情况熟也不熟的?”

    那门客道:“去的时间也不短,待了三四年,前年才回京,偏又遇得狄人南下,随驾去了蔡州,这一阵才又回返,只他向日多说秦州、凤翔情况,对京兆府倒是少有提及,因其写一手好字,也得几分文才,想来在西北是有些名头的——不然那裴雍怎会亲自上门相邀。”

    张异点了点头,道:“你若得空,同此人走动走动,也问问京兆府事情,未必要探听什么,便是他不晓得,有那秦州、凤翔情况,多听几句也是好的——我看那裴雍不像附庸风雅之人,未必只求一文,且看此人动静罢。”

    西北偏踞太久,这许多年间朝廷几乎不能伸手过去,也少有人了解其中情况。

    不过趁此机会,自家若能插上一二闲棋,左右惠而不费,将来说不得在关键时候,便能生力。

    他打发走了那门客,又把管事的唤了进来,问了一番情况,复又先后招来数人,安排一番。

    众人各自听命而去。

    暗暗做了布置的,自然不止张异一人。

    裴雍近日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至。

    谁人没有三朋四友,亲故旧交?

    一时京中很快暗潮汹涌起来。

    且说那门客得了张异吩咐,也不耽搁,甚至不等次日,当晚便去寻了付滘。

    他倒没有骗人,同那付滘果真是为旧交,只是这些年来,一人四处游历,一人投在朝廷重臣门下,离得甚远,又兼战事频发,通信不便,是以外头少有人知罢了。

    两人相交多年,也不用递什么拜帖,此人路上随意买点果子糕点,又寻了自家才得的一方砚台就上了门。

    只是这一回才到那院落门口,便见外头树旁栓了几匹马,又有一小儿蹲在后头看着,一面揪地上草,一面去偷偷摸那马尾。

    此人唬了一跳,忙叫道:“淘儿,你做什么!”

    却原来是付滘幼子。

    那小儿笑嘻嘻站起来叫了声伯伯,又道:“我看这马甚是威风,想拔两根毛来玩。”

    “混闹什么,小心他踢伤了你去!”

    说着那门客便把这小儿半抱半撵,携进屋去。

    他才穿过几步路宽的天井,便听得堂屋里头付滘声音,只做推辞道:“毕竟不比从前,小儿年幼,老娘又年迈,往日心气不平,总以为自己怀才,而今方知父母在,不远游意思……”

    然而那语气犹犹豫豫,似拒还迎。

    付滘话音才落,便有一人朗声回道:“你只管来便是!毕竟西北地大,你也不是没待过,难道还缺你这几口人住的地方不成?又不着急你甚时到,也不要你自家走,我予你寻个镖局,保一趟人镖,去的又不是其余地方,乃是京兆府,而今也无狄贼作乱,只当游历,拿大马车载着,一路走,一路游——我看你娘身体健朗,你若拿她说话,不如先去问她意思。”

    又道:“你若不放心镖局,且过一阵子,总有人回去,到时候捎带你一程,怎样?”

    那门客抱着孩子,品读这话中意思,一时站定,屏住呼吸,也不敢再上前。

    那付滘便道:“长子也有了岁数,本想着给他拜访名师,将来也好图个功名。”

    “怎的恁啰嗦,你才几岁,怎的不推老,便推小——以你年纪见识,自家弄个出身,岂不比逼你儿子来得便宜?小儿好好的,逼他做甚?难道在京兆府便不能访名师,得功名了?以你才学家风,还怕教不出个儿子?”

    说话人明贬实褒,其中拳拳相邀之意,便是站在门外抱着好友幼子的那门客,都不由得心动起来,因猜到对面人后头身份,简直恨不得代为答应。

    寄人门下多年,没人比他更懂其中辛酸尴尬,果真能得个出身,莫说去京兆府了,便是去兴庆府,他都想要一口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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